槍手騙車、中介造假，汽車金融暗藏黑暗產(chǎn)業(yè)鏈新金融
“3月初，鄭州抓走了幾家車貸公司的人。”知情人透露，最近，在多個城市開展的“掃黑除惡行動”中，都將車貸領域列入其中。
這是一片暴利的江湖。
騙車騙貸，已形成嚴密而血腥的產(chǎn)業(yè)鏈：中介負責尋找騙車的“槍手”，并包裝資料，將車或者錢騙出；
二抵公司則成為贓車的消化渠道，并讓車輛流入黑市；
而槍手、中介和二抵，將一輛的贓車的利潤，分食殆盡。
“3個槍手，3天時間就能騙出來12輛車，賺了上百萬。”曾參與期間的中介趙曄稱。
這里也是一片血腥的角斗場。
各個利益方，為了搶奪車輛，經(jīng)常發(fā)生血腥的“搶車大戰(zhàn)”，“見血、撞人、高速路上追車戰(zhàn)，這些極度危險的故事，經(jīng)常發(fā)生。”
在汽車金融爆火的今日，騙車騙貸產(chǎn)業(yè)鏈也“乘風而上”，并在惡化成行業(yè)毒瘤……
01 崩盤
2016年10月的一天，樂富旗下的車貸業(yè)務線經(jīng)理，把楊超叫到辦公室：“開展一年的車貸業(yè)務暫停了，現(xiàn)有人員需要轉崗。”
據(jù)楊超透露，主業(yè)為支付的樂富，在2015年10月開始涉足汽車金融。
僅一年的時間，樂富嘗鮮似的車貸業(yè)務徹底停擺，只留幾個人追車善后。
他們的業(yè)務分兩條線，二手車抵押貸款和新車消費貸款。前期市場主要放在河南、山東等地。
據(jù)楊超介紹，整個樂富車貸部門，人員只有6個人。“我負責二手車、一個女生負責新車、一個復審、一個經(jīng)理，還有一個評估師，和一個主管。”
剛開始，大家都以為車貸是一個風險系數(shù)極低的金融業(yè)務。
“車都在車管所抵押，客戶還不起錢，大不了把車賣了。”楊超說。
但他們遠遠低估了車貸江湖的水深莫測。
風險在2016年初，集中爆發(fā)。
“我們放了1億元的貸款，70%以上出現(xiàn)了逾期或者不還款。”70%，這么慘烈的數(shù)據(jù)，是楊超萬萬無法料到的。
“而30%-40%的人，還了一兩期之后就完全不還了。”
樂富公關對此事的回應很有意思：“車貸業(yè)務和樂富支付沒有關系，只是樂富的一個子公司。”
在2015年前后，嘗試進入車貸的公司遠不止樂富一家。
網(wǎng)貸之家的《2016互聯(lián)網(wǎng)汽車金融白皮書》中顯示，2015年下半年到2016年上半年，至少有1070家P2P平臺有涉及車貸業(yè)務。
也就是說，網(wǎng)貸行業(yè)大約一半的平臺入局車貸，這還不包括非網(wǎng)貸的入局者。
而到了2018年，只剩下112家網(wǎng)貸平臺還在堅持。
死亡率高達90%。
“死亡的大部分原因，是忽視了風控問題。”楊超稱，要么不懂，要么不重視。
“很多平臺，就是活生生被騙車騙貸者吞噬的。”從事騙貸行業(yè)多年的趙曄，深知其中的水深和復雜。
廣西邊境山區(qū)，一輛被騙的車被藏在養(yǎng)牛廠。
由于地域性強和重線下兩個特點，汽車金融的騙貸群體，并未形成如醫(yī)美分期騙貸一般的大中介、全國性組織。
但這是一個龐大而周密的產(chǎn)業(yè)鏈，所有的人配合得天衣無縫。
成單一筆的單價極高，幾萬到幾十萬不等，“值得去鋌而走險”。
直到現(xiàn)在，楊超仍不確定那“30%-40%不還款”的人里，有多少是槍手來騙車的。
在汽車金融還沒有火熱之前，騙車的產(chǎn)業(yè)鏈，主要集中在傳統(tǒng)的租車領域，如神州租車、一嗨租車這些平臺，還包括遍布全國的數(shù)萬家中小租車店。
“信租會”一直在收集騙車騙貸群體的“灰名單”。
成立不到三年時間里，他們就收到了超過2000臺車輛被騙的信息。粗略統(tǒng)計，這些車輛價值至少在4億以上。
隨著汽車金融的崛起，車抵貸、新車分期購、二手車分期、融資租賃這些新模式，變得極度火爆，融資不斷。
汽車金融增加了很多新玩法：比如，用戶可以將車抵押給平臺，然后貸出一筆錢來，這被稱為車貸；
還有一些用戶購買新車的時候，可以分期，只需要極少的首付款，就可以將車開走，這叫新車分期。
而騙車騙貸的產(chǎn)業(yè)鏈，也乘風而上，鉆著各種模式的漏洞，迎來了難得的狂歡。
從槍手到中介，再轉向車販和經(jīng)銷商，這條黑色而冒險的產(chǎn)業(yè)鏈，開始吸食汽車金融的巨額利潤。
02 槍手
“你去網(wǎng)吧喊一聲，有沒有想賺錢的？就會有一兩個人跟出來。”王闖說。
王闖在汽車租賃行業(yè)深耕多年，曾多次協(xié)助警方抓到過騙車團伙，目前是深圳一家專為汽車租賃公司提供風險防控服務的公司合伙人。
他把騙車騙貸的產(chǎn)業(yè)鏈分解成了五個角色：槍手、聯(lián)絡者、中介、經(jīng)銷商、二抵公司。
在網(wǎng)吧招呼人的，是聯(lián)絡者，那些跟著他們出來的，就會被養(yǎng)成槍手。
“槍手”就是負責租車的人。
沒有穩(wěn)定工作、沒有穩(wěn)定經(jīng)濟收入、受教育水平多在初中以下、有一項不良嗜好，多為85后、90后，是王闖總結出的槍手人群的四個特征。
“比如說有好色的，有好賭的，有好毒的，或者是其他亂七八糟的，他肯定會有一項不良嗜好，哪怕是沉迷于網(wǎng)絡。”王闖說。
除了去網(wǎng)吧拉人之外，各種線上的QQ群、微信群、貼吧、論壇是聯(lián)絡者們發(fā)展槍手更為常用的途徑。
一個微信群里，有人在發(fā)布信用卡相關信息，以此來招徠潛在槍手。
“他們會在網(wǎng)上發(fā)布各種各樣的消息，類似于像騙銀行貸款，辦信用卡，個人貸款之類的，就是讓你短時間之內可以獲取很多的錢。”王闖介紹。
這是一件并不難的事，聯(lián)絡者的“獵物們”大多都混跡網(wǎng)絡，只要找到他們，就能投其所好。
一家總部位于深圳的租車公司法務人員告訴一本財經(jīng)，有的聯(lián)絡者會在網(wǎng)上論壇或者群里發(fā)布色情信息，吸引獵物過來。
獵物一旦過來，就開始“養(yǎng)槍手”。
趙曄曾經(jīng)親自“養(yǎng)過”3個槍手。
“吃喝玩樂幾天后，就能取得他的信任。”趙曄稱，接下來就帶著槍手去租車，說玩起來方便，謊稱自己忘帶身份證什么的，用他的身份信息租輛車，然后將車偷偷開走。
有時候，趙曄也會采取威逼利誘的方式，比如帶他去嫖娼喝酒，“然后欠下巨額的嫖資，強迫他去租車抵債。”
多次和騙車者打過交道的石家莊租車行老板趙爽，還見過更直接的，“騙子在網(wǎng)上和槍手談好價錢，租一輛奧迪給5000，然后到指定地點交車。”
等真到了地方，會突然有人跑出來，把槍手打倒在地，騙子開車揚長而去，槍手則錢車兩空，“他甚至連騙子長什么樣都不知道”。
但并不是所有的槍手都是“傻白甜”，職業(yè)槍手在這個鏈條中同樣存在。他們往往欠下高利貸，無力償還，就鋌而走險，走上騙車的道路。
他們會在各種汽車抵押群里接活，以車價的10%作為報酬，去各個平臺將車騙出來，然后交給上游的聯(lián)絡者。
在王闖眼里，一個聰明的獵手，會同時控制四五個獵物。
這些所謂的“槍手”，大都處于窮困潦倒的邊緣，或困于黃賭毒的泥潭中，是極佳的獵物。
而中介就如獵手，步步設套，將獵物掌握在股掌之間。
這出騙車大戲，就此拉開帷幕。
03 騙車
槍手來了，一場緊張的較量才剛剛開始。
槍手填寫好資料，如果通過審核后，只需要支付一筆租車押金或很少的新車首付款，就能把車開走。
“樂富車貸當時的風控規(guī)則太簡單了。”楊超稱，整個車貸業(yè)務部門，他們僅有5個人，當時只設置了兩名風控人員，負責審核客戶資料。
而楊超，就負責“新車分期貸”的風控審核。
“我們只看客戶的兩證一卡（身份證、駕駛證、銀行卡），還會要求銀行流水、工作證明和親友電話。”楊超稱。
一般是，槍手會提供真實的兩證一卡，但銀行流水、工作證明及親友電話等，則由中介來負責偽造“包裝”。
楊超經(jīng)手審核過的銀行流水，“（假的）非常多，占了80%多。”
“這種流水，其實已毫無含金量了。”趙曄稱，他們找了幾個專門制作假銀行流水的公司，四大行、月流水2萬的單子，半年價格是280元，一年價格為360元，且有“80以上通過率”。
某寶賣家提供給一本財經(jīng)的偽造銀行流水單，這樣的店在某寶有很多。
“偽造賬單的工具，早進入3.0時代，完全可以以假亂真，很難察覺。”趙曄稱。
而工作證明更加簡單。
“我找個一個公司，可以批量制作工作證，一張的工本費只需要10元。”趙曄稱整個事件周期只需要半天。
而這個騙貸的過程中，內外勾結依然是難以回避的問題。
“一些我們的銷售，為了業(yè)績，還幫著客戶提供或者掩飾其假的銀行流水。”楊超說，他們發(fā)現(xiàn)之后，去和銷售說，“他還堅持是真的。”
“但領導似乎對真假并不在意。”楊超稱，為了加快業(yè)務規(guī)模，需要提交的銀行流水時間跨度,從一年縮減到半年，電話審核也從同事、親友，簡化成只需打給親屬核實。
為了急速沖量，風控部門越來越邊緣化。
“市面上所有的人都在往前沖，你不可能收縮。”楊超稱，正是這種沖刺市場的心態(tài)，讓車貸業(yè)務線，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失敗收場的結局。
槍手拿到車之后，精彩的故事，才剛剛開始。
趙曄會迅速尋找下家，將車處理變現(xiàn)。
“但你不能馬上不還款，要還一兩期。”趙曄稱，這么操作的方式，第一是為了留足時間處理車輛，第二是為了不讓平臺察覺是“騙車”，放松警惕。
在貸后處理方式上，逾期和騙車，是完全不同性質的情況。
客戶有過還款記錄，在國內目前法律界定模糊的情況下，大多數(shù)按經(jīng)濟糾紛處理，難以定性為詐騙。
樂富車貸正是如此的遭遇，“前幾個月還都會還”，到第四個月，逾期立馬上升，集中爆發(fā)。
據(jù)楊超估計，一期不還“純騙車”的比例在10%左右，30%-40%的人是還幾期后不還，而70%以上，都出現(xiàn)了逾期或不還款的現(xiàn)象。
如此估算，樂富車貸放出1億左右的貸款量，無法收回的至少在5000萬以上。
04 二抵
“這些贓車都銷往哪里？全都是二抵公司。”趙曄稱。
“目前汽車金融領域最大的難題是什么？”
“二抵公司。”微貸網(wǎng)創(chuàng)始人姚宏面對一本財經(jīng)的采訪時稱。
據(jù)多位車貸行業(yè)的資深人士透露，目前，山東、河南、河北、江蘇等地，是二抵公司最猖獗的地區(qū)。
什么叫二抵？
客戶將車抵押給借款平臺之后，通常會裝上GPS后，可以再次開走；但他們可能為了更多的錢，將車再次抵押給其他的借款平臺，這就是所謂的“二抵”。
那些騙來的車輛，絕大多數(shù)都被中介賣給了二抵公司，獲得變現(xiàn)。
趙曄稱，他拿到車之后，就會開始找關系好的“二抵公司”，開始銷贓。
一個微信群內，專營抵押車的人在發(fā)消息收車。
如果是個人車輛，目前市面上的行情是，二抵公司會以車實際價值的30%購買。
經(jīng)過一段“時間沉淀”后，二抵公司再以50%的價格，賣到市面上去，賺取20%的差價。
如果是公司牌照的車輛，處理流程就變得有意思多了。
抵押公司會收購一套二手事故車的手續(xù)，把汽車原有的標識號碼磨去后，直接給偷來的車來一次徹底的“改頭換面”。
“一套完整的手續(xù)，只要1500元。”在連云港專做造假手續(xù)的小冰稱。
這個完整套裝，包括“大架號、發(fā)動機號、銘牌、玻璃碼、車牌、登記證書、行駛證、年檢貼、環(huán)保貼、保險貼、購置”在內共11項的全套汽車套號手續(xù)。
這套手續(xù)，“自有設備完全可以造出來，和真的幾乎一樣。”
“因為是套牌車，所以一般二抵公司只愿意付車原價的20%來購買。”小冰稱。
小冰在朋友圈叫賣套牌手續(xù)和銀行流水。
“車越高端，賺得越多。”趙曄稱，比如30萬的一輛車，槍手能拿到10%，也就是3萬；中介能拿到20%，到手6萬；二抵公司最后賣掉車，也能賺6萬。
一輛車的利潤，被產(chǎn)業(yè)鏈上的所有人分割殆盡。
“一個團伙作案，只需要三五天的時間，從北京、路過石家莊、邯鄲，再轉入山東，一路騙下來，最后能把十多輛車開到江蘇，進入抵押市場處理掉。”王闖說。
“最賺的一次，我們利用3個槍手，游走在多個城市，騙出來十幾輛車，轉手就賺了百萬。”趙曄稱，這是一門暴富生意，“在這個圈子混，拼的就是膽子大，下手狠”。
趙曄說，這個圈子都是亡命之徒。
故事，還并未結束。
05 追車
“一抵、二抵，現(xiàn)在三抵、四抵都開始出現(xiàn)了。”趙曄稱，整個車貸江湖，開始變得越來越黑暗混亂。
一般車到了二抵公司手里，他們會迅速把CPS的信號屏蔽器放到車上，或者直接將GPS拆除。
此時，車輛信號消失，難覓蹤跡。
有些更高明的二抵公司，還會為贓車“買一套事故車的手續(xù)”，原先的車輛就人間蒸發(fā)了。
即使找到了車，收車人還要面臨一場惡戰(zhàn)。
“二抵公司一般都是在當?shù)赜幸欢▽嵙Φ?rdquo;，曾在海南從二抵公司手里收回31臺被騙車輛的張力告訴一本財經(jīng)。
收車人和二抵公司之間，就不得不面臨殘酷的終極之戰(zhàn)——搶車。
“在這個江湖里，搶車大戰(zhàn)無法回避，且經(jīng)常有過激事件，刀光劍影那是常事。”趙曄稱。
在鄭州，催收員羅天成就曾遭遇過一場惡戰(zhàn)。
“客戶將GPS拆除，拿車去二次抵押了，我們跟蹤了好幾天才找到車。”羅天成說，他們一行三人，組成一個收車小分隊，準備將車偷偷開走。
“剛走進車，就看到客戶帶著二抵公司十幾個人圍了上來，還拿著砍刀。”羅天成3人嚇得趕緊往車里鉆。
對方將車團團圍住，拼命敲玻璃，揚著砍刀叫囂著讓他們下來。
“下去就死定了。”羅天成一行知道，只能殺出一條血路。
他們啟動車輛，幾次試圖開動，但對方死都不讓。
“僵持了20分鐘，最后我們沖出去了，但也撞傷了他們的人，整個過程太血腥、太殘酷了。”這之后，羅天成再也不敢去收車。
“追車就是一場生死戰(zhàn)。”信租會的CEO百曉生稱。
他們曾經(jīng)派出十輛車，在高速路上上演驚魂追車戰(zhàn)，兩頭圍堵，才將被騙的車輛逼停；
他們也曾在廣西邊境攔過即將逃離到老撾的一輛路虎，“差10分鐘就要出境了”；
他們還曾動員近30人，翻入圍墻，動用大吊車，才將被騙車輛從二抵公司的院子里“吊”出來。
2017年5月，河南鄭州郊區(qū)，租車公司用吊車將被困于二抵公司的車輛追回。
而雙方，經(jīng)常有緊張對峙的時候，“一旦動手，就很被動，可能收車就被定義為搶劫。”為此，信租會每次都會給收車人員上保險。
“收車員實在是一個高危職業(yè)。”羅天成稱，收車員恐怕是催收行業(yè)中，最危險的工種。
車貸江湖幾時休？
這其中，有黑暗鏈條的無孔不入，但也有汽車金融為了急速沖量，放松前端風控的問題。
像樂富車貸這樣的輕言上陣者太多，才導致這條黑暗產(chǎn)業(yè)鏈的極度繁榮。
車貸江湖，恐怕不能只靠暴力的催收和收車。
只有收緊入口，控制前端風險，才能斬斷這條產(chǎn)業(yè)鏈的源頭……
（應受訪者的要求，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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